“我再说一遍，给我住手！”
　　巨大的赫子遮天蔽日，少女的右眼在刹那间化为殷红。
　　
　　在场的所有“诸神”成员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唯有最前方的弗洛伊德面不改色——这个男人甚至还笑了出来。
　　身形纤细的少女渐渐被数量庞大的赫子包围，惊愕之下的金木研来不及抓住她便被漆黑的赫子壁完全阻隔了，那些赫子蠕动着将她吞没，最终盘曲为一只巨大的怪物。
　　弗洛伊德不退反进，他看着面前的漆黑巨兽，眼中尽是期待：“这就是诺恩殿下的完全形态，女武神。”
　　“女……武神？”金木研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视野中的那只巨兽身后延伸出数条庞大的赫子，它们如同裙裾一般拖在怪兽的身后，明明是一个赫子集合体，但一眼望去竟有种庄严的美感在里面，它俯视着周围的所有人，仿佛真如北欧神话中记载的女武神。
　　“在人类社会里，它的另一个称号是黑死病。”
　　史书里中世纪的那场夺走了数千万人生命的瘟疫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们的死去归根结底还是这头巨兽的猎食。
　　在教会无法与之抗衡的情况下，教皇精心编造出了关于瘟疫的传言——他们无法容忍在自己治下的帝国中有他们控制不了的存在。
　　于是直到百年后的现在，“黑死病”成为了那种瘟疫的代名词——然而这个词本来指的只是这头巨兽。
　　——Valkyrja，女武神①。
　　女武神屈起身体，向面前的赫者们发出一声锐利的长啸，旋即，它往花坛旁的那些穿白衣服的人身上狠狠地拍了过去。
　　过于巨大的利爪撕裂了空气，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便失去了生命。
　　那块雪白的杯垫从领头的那个人手中掉落下来，慢慢被鲜血染成红色。
　　暴走的赫子怪物惊醒了周围的住户，他们尖叫着从别墅中跑了出来，努力地远离此刻出现在这个古雅别墅区的怪物，可它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它抬起头看着那群不断跑远的小人，好像有些茫然地停止了动作。
　　金木研拽了弗洛伊德的领口质问：“她怎么了？你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她’？她现在只能算是‘它’了吧。”弗洛伊德见怪兽向着人们奔逃的位置转过头去，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殿下只是因为情绪失控赫灵化了而已，赫灵化之后的殿下会彻底陷入狂暴状态，会成为一个只知道吞噬人肉的怪物。”
　　“什……？！”金木研立刻转头望向那只巨兽，而它已经朝着最近的两个人伸出了利爪。
　　弗洛伊德觑了他一眼，懒洋洋地道：“说来其实我没有料到殿下会为了孩子发这么大的怒，还真是……越来越像个人了呢。”
　　“混账！”金木研放开抓住他衣领的手，转身跃起，三两下就登上了巨兽的背脊，他越过巨兽的肩头在它的手臂上疾驰的同时放出了赫子，殷红的赫子在漆黑的巨兽手臂上猛拍一下，由于二者Rc细胞强度悬殊，男人直接被反作用力弹了起来，他顺着这股力道在利爪刺穿前方道路上奔逃的那两个人之前控制住了它。
　　“望月素盏！”他用尽全力挡住了那只利爪，殷红的赫子把漆黑的利爪缠得死紧。
　　住户们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巨兽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似乎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这个弱小的喰种要阻拦它。
　　利爪往前推了推，那个小人的口中就吐出了血。
　　可他没有向它发出攻击，只是慢慢地伸出手，它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见他没有恶意又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出头。
　　脑袋被男人的手掌轻抚了几下。
　　“回来吧，素盏。”
　　狂暴的巨兽闭上了眼睛。
　　
　　巨大的赫子集合体消融了，少女素白的身体从里面跌落下来，又被男人稳稳接住。
　　少女的脸是苍白的，嘴唇也是苍白的，她如同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皱紧了眉头，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未待金木研有什么动作，一只手伸了过来捋了捋少女被汗水濡湿的鬓发：“啊啦，情况不妙啊……”
　　话未说完那只手就被殷红的鳞赫直接斩断。
　　左眼殷红的男人将怀里的少女护得死死的，他声音嘶哑，口角溢血，身后的赫子以一种恐怖的形态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不准碰她！”
　　难得好心一回的弗洛伊德依旧维持着一副笑眯眯的神色，不疾不徐地用赫子捡回了断手，拼积木似的往自己还在喷血的手腕上装：“我没有恶意，不过她这次如果不去见奥尔布达的话可能挺不下去。”
　　“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你吗？”
　　“殿下赫灵化之后虽然身体会有消耗，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弗洛伊德伸手指了指少女垂落到地面的发梢。
　　金木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瞧之下有些慌了神。
　　——少女原本棕栗色的发丝竟在发梢部位泛起了灰白。
　　“她最近是不是没有吃人肉？”
　　弗洛伊德如此说道。
　　
　　望月素盏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梦里。
　　久远的长梦中，她看见了维京港口的船只，长篇累牍的诗集，终年不化的冰雪，风沙茫茫的大漠。
　　梦中的长安歌舞升平，那里汇集着从世界各地来的人们，有商贾、游客、使节，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呼朋引伴来去匆匆，有人歌诗三百，有人绘尽河山。
　　然后火光烧尽了一切，那座宏伟盛大的城市化为废墟。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悲伤。
　　废墟里有人越来越近地走来，记忆中的白衣少年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她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孽障，她在最初失去他的那段时间里沉迷酒精，妄图在梦境中见到他，听他说一句“那些都是假的，我还活着”，可他一次都没能入了她的梦。
　　而不知多少人和事都过去了的现在，在她终于梦见了他的现在，她的内心却分明有个声音对她说。
　　假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早就失去他了。
　　她一生的爱与痛都停留在了她的面前，但她竟不敢抬头去看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等到她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在这个瞬间发现他的脸庞已然模糊。
　　……她连他原本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黍离。”少女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颊，可梦中的人轻笑着摇摇头，他避开了她的手，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开了。
　　“黍离，黍离，黍离！”她慌忙奔上前去，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那个白色的身影依旧越来越远。
　　明明……明明好不容易才梦见的，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要离开她！
　　就算是在梦境中……他们都不可以在一起吗！
　　废墟的尽头，白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狼狈追赶的她，嘴唇轻微开合。
　　——他在说什么？
　　她睁开双眼。
　　梦醒了。
　　室内一片黑暗，透过窗户能依稀看见港口的灯光。
　　她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正躺在某人的怀里。
　　“素盏？”男人的声音哑得厉害。
　　她有些开心：“你在这里呀。”
　　下一刻，身体被男人死死抱住。
　　少女任由他抱着，刚苏醒的身体软绵绵地偎着他：“我梦见你啦。”
　　金木研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而后状似不在意地接话道：“……他说了什么？”
　　“我没听清。”她的声音细得如同游丝，仿佛一阵风就能轻易刮跑，“——你走得太快了，都不等我。”
　　男人沉默许久，呢喃：“那不该是我。”
　　她所追逐的那个人不该是他，她本应是在他前方拼尽一切去追逐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幻影的人，她永生永世地在千年之前的回忆里寻寻觅觅，永不放弃，永不回头。
　　她追得太用力、太专一，她不会回头看他，他也追不上她。
　　“你说得对，那不该是你。”少女像是终于放下心来似的伸手回抱他，柔软的身躯舒展开来，“我们是在艾达华尔吗？”
　　“嗯。”
　　她见周遭摆设与艾达华尔里头她的房间完全一样，随口问了便有此回答。
　　其实这挺出乎她意料的，她原本以为她用女武神的形态能带他杀出丹麦来着。
　　“受伤了吗？”她又问。
　　“没有。”
　　“那就好。”
　　仿佛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少女缩进他怀里不动了。
　　“不准用了。”在她快睡着的时候，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有些茫然：“……什么？”
　　“女武神。”
　　搂抱着她肩背的手指颤抖着扣紧，这让她有点疼，少女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庞，他的神情悲伤而痛苦，蓝灰色的眼睛里全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迫切。
　　望月素盏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只是很理所应当地：“可是他们要带走他你会难过的。”
　　“你死了我会更难过。”
　　闻言，少女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转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金木研倒没让她如愿睡过去，摸索着开了灯：“睡之前先吃一点。”
　　“唔。”她乖顺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进去，看着他在身侧鼓捣一阵，掏出个装了血红肉块的食盒来。
　　男人从里头捞了块肉递到她唇边。
　　少女盯着那肉块，小动物一样地凑上前嗅了嗅，然后扭头避开。
　　“素盏？”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有些闷闷的：“我不吃。”
　　“你必须吃这个。”金木研的语气少有地严厉起来，“——你会死的。”
　　身为赫灵，被变异Rc彻底改造的身体极其挑剔，尤其在赫灵化之后变异Rc会彻底陷入活跃状态，她必须大量进食才能保证细胞不被活性化的变异Rc全部吞噬。
　　而且，必须是人肉。
　　身为独眼她能够消化人类的食物，然而那些食物转化成能量的比率实在太低，杯水车薪的养分无法供给所有的癌细胞，分裂减缓的癌细胞会被变异Rc彻底吞噬，为了活下去她必须大量摄入Rc值极高的食物。相较于人肉而言，赫包的Rc值会更高但转化为养分的比率远远不如人肉，在望月素盏身体虚弱的现在只有人肉是能够入口的。
　　然而少女拒绝了它。
　　她的理由依然让金木研始料未及。
　　“你不喜欢我吃这个。”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我不想被你讨厌。”
　　望月素盏的反应让男人发笑，他觉得他们现在的情况和前天晚上完全一样，只不过需要吃人肉的那个变成了她。
　　“听话。”他这么说道，“我虽然不喜欢你吃这个，但是我更不希望你死，如果是为了活下去而吃人肉，我不会因此讨厌你。”
　　“说谎。”她轻声，“自己都要死了却还是坚持不吃人肉，你怎么会希望我吃呢。”
　　金木研不得不头疼于少女的敏感，原本之前还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特别好骗的小家伙来着，怎么在这种时候这么难缠。
　　他长长叹了口气，垂眸望向自己沾了血迹的手指和手上的肉。
　　那块猩红的肉颤巍巍地抖着，脂肪和筋肉到达了一个极为和谐的程度，却又纹理分明到让人作呕。他恍惚看见这块被切成规整方块的人肉变了形状，赤红色的恶鬼在指尖露出獠牙，有血从尖尖的鬼角上不断地淌下来，转瞬就把他的整条手臂染成赤色。
　　他在少女的目光中慢慢把那块人肉塞进自己嘴里。
　　被改造成半喰的身体对于人肉的感受是十分愉悦的，他毫无阻碍地就把草草咀嚼过后的肉块吞进肚子，可心理上的恶心让他的胃翻腾起来，他拼尽全力地抑制住想吐的冲动，努力向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你看，我已经和你一样了。”
　　望月素盏抬手擦拭他沾了血污的手指，而后攀着他的肩膀去舔他的唇角：“不想吃的话就别吃了，我会吃的。”
　　说完，她伸手取过那个盛装人肉的盒子，背对着男人埋头大口吞咽起来。

【注：①Valkyrja：古诺斯语的“女武神”，原意是“贪食尸体者”，到后来慢慢演变成“挑选战死者的女性”。】